黑猫
我遇见那只黑猫的时候,它坐在教堂门口的大石阶上喵喵叫。
它会说人话,并且管这叫“卖艺”。
当然,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在教堂门口乱叫的黑猫,当每一个人路过并带着些许厌恶的眼神匆匆撇它一眼之间,我也只是偶然知道它会说话。
它从来都不在乎这些事,就像它不屑于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只会说话的黑猫。
我问它:“你怎么会说话的呀?”
它没理。
所以我一直当它是有魔力的黑猫。
我给它取了个简单的名字,“小黑”。
开始我叫它这个名字的时候,它总是有点细微的奇怪表现,不过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。
小黑性格很冷,很少说话,脾气也不是太好,但我每天从上班到回家,都会抽空到教堂门前与它聊一会。
我知道它很不喜欢教堂里面的神职人员,对我说过:“小星,那些没有什么好人的,像跳梁小丑一样装模作样虚伪不堪,我是说如果真有上帝——如果是我,干死他妈的这些傻逼。”
有时,它也会跟我说以前在教堂里听到的事情,人们的忏悔和祷告,种种懊悔种种罪恶,它说它每次坐在这里,都能听到忏悔和哭泣,那些声音飘荡在教堂门口的路上,一遍一遍,像是时间吱嘎作响的留声机。
但很多时候,都是我在说它在听,偶尔,它也会回应一两句,我一般会接上去,但说着说着就换成另一个话题。
我从来都没希望一只黑猫对我说过的话能有自己的什么看法,我说它听就好了。上班的时候大家都是大忙人,没有空闲说话。回到家又剩我自己,想说也没有什么交谈对象。
而且,我知道我说话啰里啰嗦,可是小黑从来没有走开过,即使它大可能根本没有听。
所以,一人一猫,在某些角度下还挺和谐的。尤其是当我们谁也不说话,坐在沉默的大石阶上,看着远处的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的时候,我总觉得,这画面拍成电影应该会挺美。
但是有那么一两次,小黑会说:“夕阳是被拖着拽走的。”
我反驳:“没有啊,这是太阳要回家了,每个人都有家,人不管在外面漂泊多久,都要回家的。”
我突然有点想家,现在住的出租屋有点空,不是我的家,我想念童年暖融融的小房子,冬天可以在窗玻璃上画笑脸。
小黑想了一会儿:“哦,家嘛。”
沉默。
一天一天这么过去,大城市嘛,有点寂寞。
时间久了,我发现个秘密。
小黑有一个小布袋。
它在教堂门口蹲着的时候,从来没打开过这个袋子,也从来没有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东西。
布袋估计是它捡来的,卡其色,上面有一个调松紧的小绳子。
小黑是一只挺干净的流浪猫,起初,我以为袋子里面装的,可能是它前一夜的剩晚饭,一只猫嘛,还能有什么珍贵东西。
直到有一次,我下班回来,正要往教堂走,看见神职人员照例过来驱赶它,并抓起那只袋子要扔出去。
本来小黑只是弯弯绕绕没有什么大动作,但是当神职人员的手抓到袋子拎起来的几秒内,它像变了一只猫,全身的毛立着,呲着牙,弓着腿用力蹬,跳起来咬住了那人的手死死不放。
那人吃痛,放开了手里的东西,并将小黑用力甩出去。袋子掉在石阶上,“叮”的一声。
我看见它“咚“得撞在墙上,顺着石阶滚下去,爬起 来又要反扑。
我跑过去:“对不起,这是我家猫。”
经过一番被训斥,并且在我掏钱补了医药费的情况下,神职人员骂骂咧咧的走了,一边回头告诉我,不要带肮脏的黑猫来扰了教堂的神圣。
我拿右手抱着小黑,听到它在喉咙里低低的呜噜着,可能是什么诅咒话。
毕竟在我跑过来时的某一瞬间,看到了神使和小黑眼里的凶光。
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黑会突然发怒,于是低头看那个袋子。
在地上滚的脏兮兮的布袋露出了一角,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,圆柱形的,还带着古旧花纹,尾端有一个是“B”或者"D“的字母,这个字母的写法很眼熟,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,于是弯腰想捡起它。
小黑从我怀里挣扎出来,“噌”的叼起那只袋子,跌跌撞撞地跑到草丛里去了。
我去追,草丛里除了几滴血之外什么也没有。
我有点儿担心它。
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对的,此后的连续几天,小黑也没有出现在教堂门口。
大概一周之后,我又在老地方看见了它。
它腿瘸了一只,依旧带着那个脏兮兮的布袋子。
我在它旁边坐下,今天不是那么着急回家。
谁也受不了沉默,我先开口了:“疼吗,我是说,你的腿……”
“还好”
哦,又没话了。
前面的大路上,一辆很漂亮的蓝色跑车开过去。
“这几天你去哪了呀?好几天没看到你。”
“回家,我以为我要死了,回家呆了一会。”
我惊讶地直起腰来:“原来你有家呀?!”
我一直以为它是流浪猫。
“人都是要回家的,而我有我的小房子”小黑回答,“它有一个小花园,和夜晚里橘黄色的温暖灯光”。
“那真好…那你每天到这里干什么?”
“没意思,来听故事,和你说话。”
意料之外,我没想到它会这么说。
一来一去,我们像往常一样聊了许多,兜兜转转,我问了最想问的问题。
“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啊?”
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时间好像过了很久。
“匕首”
一把匕首。我有点诧异,也有点不知所措,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猫会带着一把不让碰的匕首,也不明白什么样的匕首能刺激到它。
“自杀用的,出生、长大、然后自杀。”小黑补充道。
我被它的话震惊到了,至少从得知这个袋子里是匕首的1分钟内,我并不知道它是用来自杀的。
“你的主人会伤心的,对每一个有宠物的人来说,宠物都是他们的家人——何况你还会说话,对我来说,你是我的朋友,我不希望我下班的时候得知我的朋友在无名角落里自杀的消息。”我没有问它为什么自杀,我觉得这个时候,我的朋友最需要的是开导与帮助,而不是无穷无尽的问题。
“小星你不懂,我的主人很爱我,我也很爱她——一个慈祥的老太太,她确实就像我的家人。但是我每天到这里来,向上帝忏悔,向她忏悔,向我自己忏悔,等有一天我做完了所有的忏悔,我就会自杀的。因为我觉得我做错了,从一开始就做错了,中间也错了,到现在错得越来越离谱。”小黑向我解释,虽然我一句也没怎么听懂。
嗯,有故事的猫。
我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,只能安慰它:“没有什么错不错的,活着就很好,至少在我眼里,你是只很好的猫。”
“你说上帝存不存在呢,曾经我这么想过。有时候,我觉得上帝是不存在的,如果真有万能的上帝,为什么人间还会有那么多的悲剧发生”小黑抬头瞧了我一眼,又平视前方,“在人间又一个渺小悲剧发生之前,我的忏悔还没做完。”
太阳要落山了,黄昏低垂着眼睛,迎面走来的黑夜张开温柔的怀抱,小黑的皮毛软软的,镀上一层迷蒙的光。
“太阳回家了,我们都要回家了,去他妈的上帝。”小黑丢下这一句话,叼起袋子走了。
我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,看到路上的汽车来来往往的奔驰着,我知道他们也会像小黑一样回家,可能那也是一座有橘黄色灯光的小房子,也会有爱他们的家人。
等夜的凉意侵蚀到我的体内,我紧了紧夹克,回到了出租屋。
第二天我去找它,但石阶上空空如也,我站在教堂门口,心里十分不安。隔壁家买菜的女主人回来了,她站在我旁边:“你来找小黑啊?”
我发誓,小黑的名字只有我一个人知道。
我转回身去,诧异地看着她。
“就是那只小黑猫,每天和你坐在一起的那个。”她补充道。
“是的,但是它今天没来……对了,请问你怎么知道它叫小黑呀?”我抛出一个问题。
“哦,它之前是老太太家的宠物,名字就叫小黑,”她侧过身子朝着街口,用左手指着街角一座蓝色房顶的小房子,“呐,就是那家。”
我点点头,原来小黑一直都是小黑。
话毕,女主人正过身子,望着空空的台阶,叹了口气:“你不知道吧,小猫挺惨的”她用眼神询问我。
我知道我的答案是她想要的,确实,除了小黑给我讲述过的零散信息之外,对于它的身世我了解并不全面。
“这个……不太清楚”
女主人点点头,顺着我的话继续说下去:“不知道为什么,小猫不是特别听人话,送到老太太家之前,在每一个主人家都待不长,永远都在逃跑。”
“辗转之下来到了老太太家,她是个很好的人,”女主人补充道,“还来看过我家小孩儿。”
“老太太的丈夫去世的早,家里还有一个儿子,不过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他——据说她家的关系有点僵,儿子很少回来看,大多都在要钱吧……小猫来了之后,老太太开心多了,不过说来奇怪,也没见过小猫逃跑,或许这就是缘分吧。”说到这里,女主人顿了顸。
我若有所思,原来小黑也是渴望家的人,颠沛流离那么长时间,能遇到一个和它真心相处的同样孤独的人,想必也是一种幸福吧。
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说它惨。
“可惜呀,前两年老太太死了,被杀的。”
不会的。
小黑说过它每天晚上都会回家。
那里有一个小花园,有橘黄色的温暖灯光。
女主人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:“用刀刺进心脏去的,下手太狠了,但家里的财物还在,也不知道谁有这么大仇,”她叹了口气,“小猫可能受了挺大刺激——那天晚上它在场,有人看见老太太家门口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去,猫眼睛吧。”
“地上星星点点有点血,是刀掉在地上溅的,但是凶手和凶器都不见了,现在也没找到,”女主人低头看了一下时间,“大家都想收养小猫,可是小猫不听话呀,每天都来教堂门口,渐渐就成了流浪猫。”
“那栋房子现在也是空着吗?”我突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。
“嗯,没有人想要发生凶杀案的房子,而且小猫也赖在那不走,再加上它是黑猫……你知道的,寓意不好,所以那里荒凉很久了。”
街上的人渐渐少下来,太阳要落山了,在黑夜来临之前,人们赶着要回家。
“就说这么多吧,家里有小孩在等着我,”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,女主人长吁一口,“天凉了,你也早点回。”
我精神有些恍惚,在街上晃晃悠悠的走着,看着路边房子的窗户里一盏盏亮起的灯,心酸的浪潮突然涌上来填满我的心脏,它堵在我全身的每一处血管,它撞击着,咆哮着,回声里隐藏着小黑的悲鸣和橘黄色温暖的灯光。
伴随着我回到出租屋的,只有夕阳的余温。
第二天晚上要加班,所以我晚了点回去。
路过教堂的时候,习惯性的瞧了一眼,即使早已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在那里。
月光之下,石阶上有明晃晃的东西一闪而过。
我揉了揉眼睛,想必是看错了。
到了小房子门口,我终究没踏出那一步。
后来我知道,那天夜里,小黑做好了最后的忏悔。
早晨我醒来的时候,街道里沸沸扬扬地传着消息:教堂神使死了。
我跟着几个人跑过去,教堂从来没有这么热闹,熙熙攘攘的都是人,我挤过人群抢到了最前面。
警察在忙里忙外,我踮起脚,看见神使躺在教堂的花地板上,周围有一滩血,手边摆着个东西。
教堂外的人在议论纷纷。
“神使可真是太惨了。”
另一队警察抬着担架走进教堂。
“是啊,好像年龄不是特别大吧”
尸体被盖上白布。
“什么仇什么怨啊,愿上帝保佑他。”
尸体被抬上担架。
“愿上帝保佑”
“愿上帝保佑”
“愿上帝保佑”
抬担架的警察向外走的时候,不知道里面是谁突然喊了一声:
“刀旁边有猫的血脚印啊!刀旁边有猫的血脚印!”
教堂外的议论声更高了。
“是不是老太太家那只黑猫啊!!”
“对呀对呀我也这么想,那只猫之前一直蹲在教堂门口”
“就说黑猫没有好寓意,老太太是被它坑死的吧,每天蹲在教堂门口是不是盘算好了准备继续坑啊”
“黑猫滚出这里!!”
“黑猫滚出这里!!”
“黑猫滚出这里!!”
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人声鼎沸,好像人人都破获了大案,抓捕了凶手,实行了正义的审判,明明黑猫没有在这里。
担架经过我旁边,不断有人说着
“神父安息,愿上帝保佑”
“神父安息,愿上帝保佑”
“神父安息,愿上帝保佑”
推搡之中,白布的一角露出了神父的手。
很漂亮的袖子,沾了点血,有的地方变成了暗红色。
但袖口还有别的装饰。
一个用特殊字体绣上的字母
“D”
金色的丝线同样沾了血。
我愣住了,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好像抓住了,抓住了一点什么东西,抓住了盘在圆柱上的古旧花纹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刀被留在了现场,也不知道小黑到哪里去了。
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它。
后来,我买了一栋房子。
它也有着漂亮的小花园和橘黄色的灯光。
这个城市所有人都讨厌黑猫,讨厌黑猫带来的噩运。
只是深夜,
在橘黄色灯光亮起的时候,
坐在家里,我有点想念我的朋友——
我第一次见它时,那只蹲在教堂门口喵喵叫的黑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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